一个人的漂泊



跌 落

  很多时候,我都感觉自己是跌落在一个城市。

  我下坠的过程似乎就是一块陨石陨落的过程。从翠竹路到上步中路,我每天像西西弗一样往返于此,似乎这就是我砸出来的陨坑。有时候我是平静的,能够怀着温暖的心情行走于榕树和椰子树旁,行走于自动柜员机与超市之间。我常常自问,这是不是一种值得感恩的幸福?但没有人愿意停止前行的脚步,告诉我一个准确的答案。很多人都知晓贝多芬的《第五交响曲》,为了听到命运的敲门声,他们在自己的生命中像驼鸟一样奔跑,一个个同我擦肩而去。我想,我似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,芸芸众生的一个缩影。我有理由祝福他们。

   也许我是幸运的,因为我跌落的这个城市年轻、靓丽,有如选美台上盛装的瑗女。因此我阅读到了许多瑰丽的景象——我看见奇美的焰火在空寂的夜晚爆裂,然后幻化成美仑美奂的羽衣霓裳;我听见绚烂的音乐在洁白的纸页上流淌,然后汇聚成流光溢彩的河流;我触摸到凡高的向日葵在高擎的灯柱上盛开,然后张扬成五彩缤纷的旗帜……

   我就静立在如此的景象之下,像是街头一尊无言的雕塑。我常常会因为欣赏美景而停止前行的脚步,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。

   我清楚地知道,这一切不过是偶然的幻觉,是生命旅途中忽然闪过的风景。也许在我眨眼的瞬间,它们就会淡化而去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就像童年时偶然发现的一只鸟,在它的羽翼还没有完全舒展之前,就倏忽不见。也像是某年某月某日邂逅的一个美丽女子,转瞬她的背影就消失在苍茫红尘。只剩下我孑然一身,空手立于南来北往的风中。

   但是我常常沉醉。

   我沉醉于“地王”高耸的孤傲,沉醉于大梅沙海滨的繁华;

   我亦沉醉于深南大道的宽敞,沉醉于深圳地铁的开掘;

   我还沉醉于一个城市蓬勃生长的速度,沉醉于一个城市难以把握的深度。

   我也常常沉思,我为什么义无反顾地进入一个城市。或许这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宿命,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,最终也可能只是一个飘忽的过客。我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寻觅生活,尽管我笔耕不辍,实际上我已经远离一种语言的安抚;尽管我已停步在一个城市,实际上我已远离故乡的巢窠。“这个城市不是我们的故乡,却有我们的主场。”这是帝豪酒店前一块广告牌上的语言,正是我们命运的另一种真实写照。

   此外,我还常常伤感,伤感于酒吧无休止的狂欢,伤感于夜总会暧昧的灯光,伤感于面无表情的路树,伤感于闪烁的红绿灯以及风驰而过的车流。这一切都近在咫尺,却又是如此遥远;是如此真切,又是如此令人沮丧。我的目光因此渐渐迟钝、倦怠,我的耳朵失聪,因为长久的肌肉僵硬,我的脸部没有了笑容,只剩下简单的五官。这是一个被城市长久浸泡而泛白的灵魂。

 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绝对需要一个城市。

   我想作为一个城市而活着,但是,现在,我不得不作为一个城市而死去。也许我会重新活过来。“我要从迷蒙中醒来,睁开眼但不是为了看见自己的所在。”这是我摘抄在笔记本上的一句话,不知源自哪位哲人之口。其实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眼睛睁开的刹那,我将看见海子的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,我将听到爱情梦幻的《泰坦尼克》;我还会看见舞蹈的羽衣霓裳,听见快乐的呐喊和幸福的哭泣。甚至我能够目睹鲜花覆盖我的墓穴。而怀念也在同一瞬间张开双翼,远去的村落,苏醒的河流,这一切重新成为生命的底色。怀念肯定会忘记的地方,怀念肯定会忘记的那几个人;怀念老城寂寞的长巷,怀念后园冷落的秋千。我的眼泪只能落到啤酒里,同泡沫一样布满整个杯口。

  那时候,宽敞、豪华、光明、柔和的深南大道,又像享利·米勒记忆中的洪堡街一样重现,成为我暮年的另一种回味。

行 走

  孤身一人在红荔路行走的时候,除了里尔克的诗,我几乎什么也不曾想到,什么也不曾回忆。里尔克说,这是个严重的时刻。然后他又接着说,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,无端端在世界上走,向我走来。而我却不知道,此刻我正无端端地向谁走去,谁又在未来的某个地方等待我的到来。

   其实,我并不一定要在红荔路上行走。从我租居的华达园到谋生的上步中路有很长一段路程,在规定的时间里,根本无法以步行的方式来完成。我常坐的是225路公交车,从水贝上车,前后经过十一个站点,到图书馆下车,再前行不足百米就是上步中路。另外我还可以坐441、401、203抵达上步中路。因此,我在红荔路的行走显得有点突兀,有点混浊不清。

   我明显找不到在红荔路行走的理由。后来,我在荔枝公园——“深圳人的一天”雕塑前坐了下来,我的脚掌磨起了血泡,衣衫和脸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垢。我累了,从赣西北的小城到南方的大都市,我走了整整三十五年。现在,我静坐的姿势就像那个雕塑,那个坐在雕塑群体边缘的中年人。他的左侧有一只手提包,也许是黑色的,或者是棕色的。似乎在不可历数的过去,我和他就已经约定,在这簇荔枝树下静坐半个世纪。偶尔抬眼,我便看见了他身后的文字,一段刻在石头上的文字:“1999年11月29日,深圳人的一天,平凡的日子,普通的人,石头的历史,城市的故事·······”

   在红荔路行走的时候正是黄昏,这是只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才能感知的时间段落。在乡村,黄昏是最浪漫的,晚炊的烟雾,霞光的余韵,静谧的空间,仿佛千年万年定格的一幅水墨画,也仿佛一段凝固的音乐。而城市的黄昏却很暧昧,城市似乎没有黄昏的过渡,直接进入黑夜,而黑夜也早已演绎成另一种不确定的光明。就像一个女孩,没有经历少女时代,转瞬就皱纹满脸。可是,那时候我根本不会考虑这些,我混杂在那些颜色不甚清朗的衣衫里,快速向前行走着。我必须走到红桂路才能登上返回华达园的公交车。在红荔路和红桂路之间是一个十字路口,我站在那里,等待走与不走的红绿灯。

   当225车门弹开的时候,刺入我瞳孔的是投币箱银白的冷光,这种光芒落在我的脸上,我的脸也冷而白了。然后是硬币落入箱底的声音,清脆,冷酷,就像满车厢的脸孔一样,泛着冷白的色彩。我手扣吊环晃晃荡荡地站在过道里,我似乎只有有所依靠才能伫立。我的眼睛落在车窗上。我瞥见摩天高楼的灯光,树的剪影,像一些鬼魅的影子从车窗上一闪而过。

  对于这个城市,我是如此陌生。我想在行走的过程中留下什么。我的想法往往徒劳。我什么也没留下。我的躯体走到哪里,我浅薄的思想也流浪到哪里。车窗外灯火辉煌,车水马龙,城市的高楼在频频崛起。在这个城市,我面临着另一种基础建设,我要在内心构筑一座建筑,这个建筑能代表一种高度,或速度,就像是国贸大厦或地王大厦,能给我一种精神上的安抚。也许我能做的只有这些,不知是不是又一种徒劳。

邂 逅

  我默念着茨威格的诗,一个人走在去咖啡馆的路上。我记得茨威格说过,我如果不在家,一定是在咖啡馆;不在咖啡馆,那我就是在去咖啡馆的路上。

  那时间我真的是漫步在通往咖啡馆的路上。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咖啡馆是深藏于市的田野或者村庄。就在去闹市中另一个村庄的途中,我遭遇了红灯。我不得不打住前行的脚步。而就在短暂的停顿之间,我留意到了身侧的一簇红色。――我竟然邂逅了蝴蝶花。轻风里,那炫目的红色忽闪忽闪,极像一群飞舞的蝴蝶。围绕红色的,是一圈低矮的白色栅栏,栅栏之外就是水泥地。环顾四周,除了这簇红色,我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原本自然的色彩。

  哦,蝴蝶始终在往美丽的方向飞翔。而在没有自然之美的水泥路面,蝴蝶自愿沉落下来,幻化成一簇揪心的美丽。就在这单调的等待中,蝴蝶花不知不觉丰富了我的想象。其实,我也有理由想象蝴蝶花艰辛而又漫长的历程,因为我来自生长蝴蝶花的荒郊野岭。

  我的神思介于恍惚与幻想之间。我仿佛看到,在很多时间里,永远会有那么一个瞬间,或是在绵绵秋雨里,或是在柔柔暮色中,有一个背影踽踽独行,哦,那是一个偶尔迷路的魂灵。就像在某个春光明媚的上午,有那么一簇蝴蝶花找不到通向田野的道路,就在红绿灯闪烁的路口盛开了。

  就在距离蝴蝶花不到一百米远的建筑物里,我重温着一些这样的细节。比如微闭双目静听一首老歌,或者品茗一杯故乡的碧罗春,抑或像老牛反刍一样回味同一个女人的幽会。这些都是生动在骨子里的时光,也许很多人一生都在如此温习。就像蝴蝶花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怀念田野,怀念田野上的风,怀念那些风里的翅膀。一个春天在怀念中运逝了,一次盛开也在怀念中远逝了。

  怀念逝水呵。

  现在,我就像蝴蝶花一样,独自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。我企图在水泥地上寻找缝隙,寻找打开一个城市的钥匙孔。我的脚和蝴蝶花的根系近在咫尺,同一种心境紧紧裹住它们。我原以为孤独、伤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美,而此刻,就在它们袭来的时候,我品味到的却是另一种绵软的疼痛,一种如春雨淅淅沥沥的疼痛。这种疼痛是突袭的,有几分像空穴来风,我怀疑,也许在前一个瞬间,它就潜藏在蝴蝶花的花蕊里。

  我想我不会在伤感里停留。

  绿灯闪亮的时候,我又前行了。

  前面不远的巷子里新开了间婚纱摄影的店,店名叫蝴蝶树,那真是蝴蝶幻变的树木吗?

蜇 居

   一个房间似乎就是一个世界。

   我习惯于在自己的世界中心坐着。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走出房间。就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,不知哪个浪头会把它推上沙滩。我就安静地居于水底,那里远离阳光,沙滩,海岸。我的安静源于我对水面世界的一无所知。

   我似乎有必要向你展示一个空间,我的仄居之所。22个平方米,20层的一个房间,房间在华达园,华达园在深圳。这就是我在城市的位置,类似森林中悬于半空的鸟窝。它的四壁洁白,是那种化学涂料伪装的纯洁。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,蜷缩在苍白的中央。有谁记得我在这个房间活着?也许有一个女人记得,也许没有。——我始终在幻想,红酒,音乐,会跳舞的美丽女子······这些有毒的画面一直深入我的骨头。它们是催我命的绳索。可我情愿享受红酒的陪伴和跳舞女子的浪漫,享受音乐的抚慰以及剔毒的愉悦。我感觉自己是无药可救的。

   但我的房间没有音乐,也没有绘画,虽然我很想用它们来填充虚无的空间。我曾经幻想有一幅画,《蒙娜丽莎》的微笑,或者简单的静物写生镶嵌在墙壁里,不让墙壁空旷地苍白着。可是,如果真有那么一幅画,谁又能把握微笑之下潜藏的忧伤?谁又能揣摸平静之下的起伏动荡?

   我一个人在房间看书。米勒的《南回归线》,卢梭的《忏悔录》,里尔克的诗,还有一些畅销杂志。但没有村上春树,也没有名人传记······而我的阅读也是断断续续的。书时常摊在膝头上。我听到头发掉在纸页上的声音,就像时间掉在纸页上的声音一样,清晰,弥漫。

   我一个人在房间喝茶。没有西湖龙井,没有碧罗春,也没有乌龙,只有一罐铁观音。此外,还没有树根雕的茶具。而我喝茶也是有意无意的。只是一个偶然的过程,介乎牛饮和品茗之间。有时候,我似乎忘了茶的存在。我用另外一只杯子,倒半杯水,加一片柠檬,透明地摆在那里。而就在转身的刹那,我突然发现杯子的茶浅了,我不明白那些茶水是升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。空空的杯子就像只有一个人的房间,空出一张空白的脸,空出无边的寂静。

   我常常在房间独自做梦。我梦见有人要将我赶出房间,我看不清他的脸,甚至看不清他的身体。我又梦见有人从我的口袋里掏钱,我怎么也捂不住口袋,纸币像树叶子一样飘走了。醒来的时候,地板上散落着许多杂色的纸片,“老成都”的外卖单、搬运公司的卡片、按摩苑半裸的小画片,它们从门缝里钻进来,肆意地躺在那儿。我不知道它们是垃圾还是另一种人的欢乐。

  其实我也想像一纸画片那样躺着,长眠不起。假如真的是这样,会不会有人知晓我的存在?也许有,也许没有,我无法肯定。但月底女房东绝对会知道我的逝去,因为那个时候她要来收下个月的房租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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