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月26日,八点半和九点半之间,一个叫赣西北的角落,大地颤抖了一下身子。又颤抖了一下身子。它不仅有了动作,而且还弄出了响声。
他却不知道。那会儿他正站在后院的水池边漱口,一手端着玻璃缸,另一只手握着牙刷,像疏通下水道一样捅着嘴巴。他的嘴被泡沫淤塞,他说不出话。他刷牙很专注,就像他书写文字一样,不受人打搅,也听不到外界的声响。身后的矮房子摇晃了一下,窗子也在窸窸窣窣地动,他的女人在屋内喊他,他没有察觉,也无法听到她和它们的声音。
他的女人喊,什么声音?没人回答。然后,她便大声呼喊,军,军,樊—健—军。她的声音急促,惊恐,那慌张的样子就像一只被老鹰追赶的鸟。可是,他既没有看到鸟的模样,也没有听见鸟的叫声。等他进屋的时候,大地已停止抖动,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,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。大地像是在睡梦中转动了一下身体,换过一种更舒服的姿势,继续它的睡眠。甚至还没有转动身体那么大的动作,有可能只是打了一个尿颤,或者将一条屈曲的腿伸直,轻微地咳嗽了一声,然后它又睡了。
他的岳父,一个七十岁的老人,独自坐在客厅里,自言自语,真是怪事,连地都会摇动。老人的记忆之门无形中被打开了。那是一九七六年,唐山地震卷过来的恐慌,他们在户外扎了棚垛,吃住都在棚垛里,拉撒则在荒天野地。有人将鸡鸭鹅全宰了吃,连圈里的猪也未能幸免。他们在灾难到来之前纵情地享受了一回,不过,那一年很多人家里没肉过年,一口黑锅干熬着。他的祖母,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太婆,死活不肯出门,她的想法很简单,要死也得死在自个屋子里,不然到阴间连几间破屋都没得住。他的邻居,另一个六十岁的老人,将两坛猪油埋在自家后院的草灰里,同别人一起睡在了棚垛。等她回来时,两坛猪油早让人挖走了。
老人说,那一次他们等待了很久,然而大地很安静,像个熟睡的婴儿一样,呼吸均匀,草叶不动。一切同原来的样子没什么两样,只不过他们的生活稍稍紊乱了一下,马上又归为正常了。就像一条道路,拐了一个弯,依然沿着原来的方向伸展。老人们虚惊了一场,可虚惊让他们刻骨铭心。他记得他也在那样的棚垛生活过,同祖父一起,同父亲母亲一起,很短暂,好像就十天八天,没有留下更深的印象。那时候,他还小,还不知道在远方,一些人在震动中被大地完全拥入了怀抱。
而现在,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,很多人涌出了屋子。11月26日的阳光像新弹的棉花,很洁净,也很温暖。他的一个近邻,地震台台长的女人,在不远处说,三点五级地震。那女人的声音很尖锐,在无风的阳光里很有穿透力,像子弹一样射得很远,差不多整个小区的人们都听到了。因为他所在的地方属于地震波及区,所以只有三点五级。这是他听到最专业的说法,很干脆,也很冷静。而另一个女人却是另一种姿态,她穿着睡衣,手里攥着两只鞋子,一脸苍白地立在场地上。她的真丝睡衣是红色的,很炫目,因为她是小城里一位局长的夫人。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人说,那会儿她正在捅下水道,她突然就站不稳了,她尽力想站稳些可怎么也站不稳,后来她不得不蹲下身,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。甚至,她来不及换一条干净一点的裤子就跑了出来,屁股上还印着两团湿漉漉的浸渍。那是大地颤动留给她的有力证据。
他捧了一杯茶立在阳光里。茶的热气烟煴着,像某个女人的发丝。他就那么静立着。他嗅着了茶的芳香。11月26日的阳光沐浴着他,真的非常温暖。那几棵法国梧桐依然孤立着,它们的叶子正在衰老,凋零,覆盖颤抖的大地。而另一些生命正生动着,比如罅隙里的植物,绿郁郁的,很滋润,很鲜活。那样的日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。于是,他很想去大街上走动一下,看看另外一些人正在忙碌些什么。他想着想着就出了门。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,往日慵懒的小城今天熙熙攘攘,商店仍像往常一样敞着门,很光亮,也很空阔。很多人聚在商店门口,或者站在人行道上,他们都在谈论一场地震,谈论一场虚惊后的感受。一个男人指着耸立的房子说,我看到那幢房子像个醉汉一样趔趄了一下,又站直了。另一个女人感觉床似乎要散架了,她赶紧跳了起来,径往屋外跑,还穿着内衣呢。而从另外一些人的口中,则听到了玻璃幕墙的破碎,声音清脆,干净。玻璃的尸骨洒了一地。还有碗在柜子里磕牙,桌椅摇晃,碰撞,以及其他紧密相连的事物刹那之间分离。公告栏前张贴了好几张讣告,一些老人在地震来临前的昨夜离开了,只留下一张纸,妥贴地吸附在墙壁上。他们什么也不怕了。一个人变成了一张纸,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。
街边的音乐轻曼,缠绵,像萨克斯,也像泰坦尼克的歌唱。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附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耳边低语着。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。他的目光落在青年女子窕窈的背影上,他感觉她正说的话都写在那里了。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,不是遥远的远方,一个异性朋友发来了一条短信,问,你还好吗?你感觉到了大地的颤抖吗?他回了一条短信,我很好哦。懒虫,该起床啦,外面的阳光美好着呢。那时候,他已经来到了小城的广场。广场上的人们很悠闲,他们三个一群,五个一伙,红男绿女混杂着,茶,咖啡,啤酒,烟,以及一些散淡的话,像阳光一样铺陈在广场上。大地的颤抖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,同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。一家商场不失时机地在广场上促销,一幅巨大的广告牌,一首耳熟能详的曲调,四个黑衣女郎正在舞台上扭动着身子,很多男人的目光都盯在女郎身上,随着她们的身子扭来扭去的动。他们的目光放肆而赤裸。他的老乡,一个环卫所的工人,正在街边奋力扫着落叶,那些叶子也许就是大地颤抖后的产物。然而叶子终归是要落下来的,只不过大地提前让他辛勤了一回。他看到的就是这些。
然后,他回来了,因为他要在这个大地发抖的日子继续他的文字。
十点半的时候,他的手机又响了,那个远方的异性朋友又发来了一条短信,十一点还有一次强烈的余震,你别老是坐在电脑前,记得出去哦。他回了,他说他的旁边就是地震台呢,你别谣传呀。那边又回了,不是谣传,我女儿学校都通知了,你赶紧出门吧。如此看来,我必须离开家,离开房子,离开人为的建筑,他想。他拔通了他女人的电话,然后出了门,阳光里他又拔了一个同性朋友的电话,他住在高楼里。他告诉他,十一点前后,大地还有一次更强烈的抖动,它要伸个懒腰,舒活筋骨,再换一个姿势沉睡。他想,他的朋友会不会打电话给另外一些人。答案是肯定的。后来,他干脆点了一支烟,在门前的场地上徘徊。他的猫见了他,在他的脚下缠来绕去,不时还在地上打个滚,撒着娇。他的猫像女儿一样亲着他。猫的女儿被他送了人,昨晚猫在窗台上哭了很久,他关了窗,并且将窗帘放了下来,猫的哭声挡在了窗外。而现在,猫似乎忘记了它的女儿,地震也没有构成对它的恐惧,猫独自在阳光里温暖着。
十一点前后,什么也没有发生,大地似乎沉睡了。他抽完一支烟,重新回到了屋子里,安静地在电脑前坐了下来。他要开始他的一个小说,小说的名字早想好了,叫《九棵柏树》,一个女人面对死亡的故事,那女人豁达,超脱,从容,没有半点恐惧。十一点半的时候,那个同性朋友来了电话,他说,下午可能还会有一次余震。他说,我知道了,谢谢。然后,他关掉了自己的手机,开始了自己的文字。他开始的心情非常急切,因为《九棵柏树》里的那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生活了很久,很久。
写作的间隙,他在网上查阅到一则新闻——新华网——北京11月26日电:2005年11月26日8时49分,江西九江、瑞昌间,北纬29.7度,东经115.7度,发生5.7级地震,9时10分左右发生两次余震。截至26日11时55分, 江西地震死亡14人,伤370多人,倒塌房屋8000余间。他揉揉眼睛,指头竟然湿润了,原来在阅读新闻的时候,他不知不觉流了泪。11月26日的地震,对于他,只是一场虚惊,而相对另外一些人,那些在远方的人,甚至还来不及相识,就已经永远离开了。还有一些人,不得不暂时栖身在政府救济的帐篷里,他能有什么理由不流泪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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